共枕河山
第16章
三年前在文渊阁读书的那段日子，姬绍没事就喜欢逗魏煦。
在他看来，这小殿下，实在是太有趣了。
不过是受了他一点好处，便时时刻刻记在心里，亲手做了杏花酥来给他吃，还嘴硬的不肯承认。
分明有一颗剔透玲珑心，却偏要装做愚钝，分明性子清冷自持，却连旁人对他的一丁点好都会留恋。
最开始是觉得有趣，可慢慢走近了，便觉得心软。
那一日是上元夜。
齐皇后在宫中举办了一场盛大的灯会，邀了王公大臣还有诰命夫人们一同庆贺，宫中到处流光溢彩，十分热闹。
魏煦在宫中并不受宠，自是不会去跟王公大臣们交际，也没有哪家的小姐千金同他说话，宴饮尚未开始，也无人注意到他，他便自己坐在暖阁里看书。
姬绍素来懒怠参加这种宴席，也不喜欢凑热闹，便饶有兴趣的待在魏煦身边陪他看书。
与大魏皇室一脉素来硬朗威严的长相不同，魏煦的那张脸似乎偏向清秀更多一些，皮肤很白，看书的时候很专注，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倒映着暖阁之中的融融灯火，越发显得干净澄澈。
姬绍在旁边坐了一会儿，目光几乎没怎么落在书上，只看着魏煦的侧脸，便觉得有趣。
或是抬起手来戳戳魏煦的脸颊，或随意指着书上的某处让他讲解，要不然插科打诨的给他讲些没正形的野史故事。
饶是少年时的魏煦性子软，也不由得被他逗得耳廓泛红，压低了声音，气结道：“世子，你做什么呢！”
姬绍笑得越发开怀，半靠在暖阁的软榻上，打开了窗子往下面看。
每年上元夜，宫中都有放河灯的习惯。
后宫嫔妃、诰命夫人、王公贵女聚集在一起，在太液池许愿祈福，将一盏盏做成莲花形状的河灯放入水中，祈求神明保佑心愿达成。
只见河面上星星点点，烛光摇曳，灯火连成一片，如同满天星河，齐皇后与后宫嫔妃们放了河灯，便随着诰命夫人们一起去太和殿中说话了，剩下的王公贵女们三三两两，仍在太液池旁赏景看花。
忽然想到了什么，姬绍转过头来望向魏煦开口问道：“小殿下，今日宫中来了这么多王公贵女，你喜欢哪家的姑娘？”
魏煦一愣，摇了摇头道：“不喜欢。”
姬绍莞尔，伸手关了窗，饶有兴趣的看着魏煦继续问道：“回答的这般快…你知道何谓喜欢？”
魏煦闻言，下意识将手中的书合上，像是被这个问题难倒了，迟疑了下，才慢慢答道：“大抵是…眼睛里只看得到那人，想同她在一起，喜欢看她笑，想与她成婚，期待同她共度一生。”
姬绍没想到魏煦竟然能答出来，看着他认真的模样，顺着他的话深处想了一下，隐约觉得心里有些别扭，倒也没有在意，挑了挑眉，继续问他：“今日上元夜，宫中所有人都许了愿，你呢？”
“你有什么心愿？”
少年时的魏煦想了一会儿，抿了下唇，轻声道：“我之前同你说过的。”
“我希望有朝一日，能得一块很小的封地，离宫出京，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。”
“也希望有朝一日，能少生战事，四海升平，海晏河清。”
魏煦说的很认真，这话也是姬绍从前便听过的。
然而不知为何，最初觉得无可厚非，可相处了一段时日以后，听着他再次说想要一块小小的封地，离京去过安稳日子的时候，心里总有一股气憋闷着不舒服。
这般面冷心热容易心软的性子，离了京能照顾好自己么？
魏祁魏宏那般不容人的心胸，若是继了位，能让他好过么？
皇子赐封地离京，从此无诏便不得回，自己还能像如今似的逗着他玩么？
姬绍拧了拧好看的眉头，原本想说些什么，可目光触及到魏煦那双干净澄澈的眸子，他忽然又觉得心里一软。
有些好笑的摇了摇头。
自己在这里别扭个什么劲呢？
魏煦在宫中的情况，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。
能获封出宫，是最好不过的结局。
但鬼使神差的，姬绍还是问了那么一句，“若你获封出宫了，日后我们便再也无法相见了该怎么办？”
突然听到这个问题，少年时的魏煦像是没反应过来，怔了片刻才结巴道：“是…之前我没想到…”
看着他的神情，姬绍忽然笑了，凑近了魏煦，望着他一笑道：“好啊，那你现在想。”
原本他只是一句玩笑话，偏偏魏煦当了真。
认真的想了一会儿之后，魏煦犹豫了一下抬起头来望着他，缓缓开口道：“世子，我相信你跟淮南王一样，未来一定会是魏国最厉害的将军，会是百姓们心中的战神。”
姬绍一愣，然后呢？
“所以便是日后我们不再相见，魏煦也会在心中铭记，少时曾与世子交好，每年在封地为世子祈福，祝世子所向披靡，战无不克。”
姬绍：“……”
一时之间，他有些不知该说什么才好。
端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茶水，看着魏煦一脸认真诚恳的模样，姬绍微笑了一下，决定不再与他继续讨论这个话题。
但到底还不是有些不甘心，姬绍咳了一声，把手放在魏煦头上揉了一把，随口道：“那获封出宫以后呢？皇子获封出宫的前提应当是大婚吧。”
“小殿下想要哪家的贵女做皇子妃？”
魏煦显然是没跟任何人这么露骨又直接的谈论过自己的亲事，微微睁大了眼睛，一时不知应该如何回答。
魏煦怔了下，微微蹙了眉：“我也不知。”
“那总有个方向吧。”姬绍像是饶有兴趣，继续追问：“喜欢什么样的，温柔贤淑，明艳动人，还是宜室宜家？”
“世子怎么忽然对这个感兴趣了？”魏煦呛了一下，略微有些不自在。
少年姬绍虽然素来玩世不恭，性格恣意洒脱，但行事极有分寸。
若是平时，见着魏煦为难，或许也就不问了，可这会儿看着魏煦微红的耳廓，不知道是魔怔了还是怎么，竟是鬼使神差一般不肯放过他。
姬绍扬唇一笑，走到了魏煦面前，双手按着他椅子的扶手，“宴席还有半个时辰才会开始，左右无事，都是男子，殿下有什么不好说的？”
魏煦不知道应当怎么回答，犹豫了下，反问道：“那你呢？”
“世子差不多也该到年纪了，也应当相看世子妃了。”魏煦望着他，有些好奇的问道：“世子心中喜欢什么样的世子妃？”
姬绍一怔。
他原本只是想逗逗魏煦。
这小殿下看着沉默寡言不好接近，但真正走近了，便会发现他私底下有多么招人喜欢。
魏煦不经逗，经常随便说点什么，就涨红了一张脸，可偏偏对自己又像没是什么脾气，就是急了，也不会真的生气。
没想到魏煦竟会反问自己，姬绍将手放在魏煦头上揉了一把，咳了一声正准备岔开话题，还没开口，宫中提前准备的烟火绽放了。
满天烟火，照亮了整片夜空，连带着暖阁都比之前明亮许多。
魏煦下意识抬起头来望外面看。
姬绍的目光，却鬼使神差般落在魏煦的脸上。
满天烟火映照在少年魏煦脸上，明明灭灭的光芒，此刻都汇聚在那一双如同幼兽一般清澈的双眸之中，好看的让人移不开眼睛。
姬绍看了好一会儿。
一直到魏煦看完了烟花，注意到姬绍的目光，有些不解的叫他：“世子？世子？”
姬绍回过神来，极为难得的被自己呛了一下。
素来玩世不恭的淮南王世子，在那一刻，对上魏煦的目光，竟然忘记了自己方才想要说什么，有一瞬间的口拙。
……
……
姬绍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魏煦，静静地将三年前的那一桩旧事讲完。
他轻笑了一下，看着魏煦的眼睛，轻声道：“当时你问我为什么不看焰火。”
“可我那时候却觉得，面前的人比天上的烟火还要好看许多。”
“你说你是从魏宏和魏修在你身上泼了污水的那天开始喜欢我，但上元夜的那天，我便已经在想。”
“我应当是喜欢上你了。”
那时候的少年姬绍，看着他面前一脸懵懂迷茫的小殿下，几乎没怎么挣扎犹豫，便坦然接受了自己喜欢上他的这件事，甚至还隐秘的生出些许难以言喻的庆幸来。
当时他喝了盏茶，怕被魏煦瞧出异样来，镇定自若地慢慢了收回自己落在魏煦脸上的目光，装作与平常一般不二，心道你最好也喜欢我。
否则，不管你是皇子也好，未来是藩王也罢，我总有法子逼着你同我一样。
也是从那天起，他对魏煦更多了几分对旁人没有的温柔和耐心，他惹了魏煦生气，便亲手下厨给他做元宵，他看见魏煦被魏宏魏修他们折辱，便想了法子全都报复回去，他想方设法的逗魏煦开心，也想法设法的逗魏煦着急。
三年前，十几岁的淮南王世子姬绍初次爱慕一个人。
许多事情还不是很懂，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，只凭着自己的心意，将那些他想说给魏煦的心意，一字一句藏在日常的玩闹中。
他一字一句的告诉魏煦，“我能护着你一时，便能护着你一辈子。”
这句话里，藏着玩世不恭了十几年，风流浪荡了十几年的姬绍的一颗真心。
可他甚至还没有来得及让他的小殿下知晓他的心意，淮南王府就迎来了长野之战。
姬绍轻轻呼出了一口气。
他一步一步走到魏煦面前。
静了片刻之后，他看着魏煦的眼睛，无声的笑了一下：“你以为三年前你是趁我睡着了偷亲我。”
姬绍顿了一下，半晌才道：“魏煦，我从头到尾都是清醒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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